“人化的机器”还是“机器化的人”？

《机器人简史》，[美]达斯汀·阿伯内特著，李尉博译，北京大学出版社2023年4月出版，定价：96元

■李尉博

AI、AI、AI……一时之间，人人都在讨论AI。ChatGPT、Copilot、文心一言等新兴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，似乎要再次改变人类的生存状态。有人说，人类将要跑步进入人工智能时代。也有人担心人工智能会取代人类的工作，带来严重的失业问题，威胁社会稳定。不过，历史学家的视界往往更为宽广。

美国学者达斯汀·阿伯内特在他的《机器人简史》中告诉我们：这些期望与焦虑只是每次技术革新后都会重演的历史而已，其实它们早已融合在一个大众极为熟悉的文化符号上了，那就是机器人。

近几年，从社会文化维度考察机器人的学术研究方兴未艾，本书中体现的美国语境将会是该领域的一个很好的补充，帮助解读我们的人工智能时代。所以我很愿意翻译这本书。

阿伯内特借鉴了哲学、宗教、文学、影视以及技术史的广泛资源，既讨论了美国科幻作品中的机器人，也谈到现实中美国人制造的自动机以及工业机械。其内容通俗易懂，而正文后数十页的尾注则体现了作者的学术功底。

翻译工作远比我最初设想的困难。第一，书中涉及的人名地名、影视文学、历史事件、技术事例众多，其中许多都不是中国读者所熟悉的。第二，中美文化大有差异，一些美国文化常识、美式双关和冷幽默也令人感到陌生。尤其是书中提到的十八九世纪美国机器人所传达的种族歧视、性别歧视笑话，常令人猜不透笑点何在。

幸而我与阿伯内特保持着邮件往来，他为我破除了许多文化理解的障碍，让我了解到更多书中未能明言的背景知识。比如在科幻作家阿西莫夫成长的时代，美国社会对东欧移民的普遍敌意，这对阿西莫夫科幻风格造成了影响。

我还观看了书中提到的许多科幻作品，比如阿西莫夫、菲利普·迪克的小说，以及《飞出个未来》《杰森一家》《大都会》《终结者》《西部世界》等影视作品，以保证更加准确地理解这些作品的主旨。

在作者眼中，美国机器人文化的演变，主要围绕着“人化的机器”与“机器化的人”这对概念。前者是说，现实中越来越多的机器取代了人类工作，让机器看上去获得了与人相仿甚至是超越人类的力量。与之相对应的是人越来越被理解为机器，这是一种没有主观能动性、只能循规蹈矩地生活的可悲存在。

最初，美国机器人大都是“人造奴隶”。最典型的是有一个“印第安人自动机”的表演：这个自动机其实是个货真价实的印第安人，但是他在舞台上听凭所有观众使唤，把自己设定为一具没有理性意志的机械躯壳，所以才被称为“自动机”。

在这个阶段，机器人要么是黑人、印第安人等边缘群体，要么具有异域特征。这种明显的种族主义似要传达，在美国只有白人才拥有理性和能动性，而其他族群都是低人一等的“机器”。

但在工业革命之后，美国社会主流白人群体同样感到自己的人类能动性有所丧失。标准化、管制化的车间劳动让他们困惑：机器与人的主奴关系是否发生了翻转——机器似乎成了主人，而人类是机器的奴隶。

在最早使用“机器人”（robot）一词的科幻小说《罗素姆的万能机器人》中，机器人就是一群外表和人类无异的人造人，暗指由于工厂劳动而被降格为机器的工人。

20世纪中叶之后，行为主义、控制论等新的科学技术理论部分缓和了人与机器的对立。

科幻电影《银翼杀手》的故事很有启发性。银翼杀手德卡执行的是追杀复制人的任务，到影片的结局，观众才发现德卡同样是一个复制人，而他自己不知晓这一点。

这暗示了区分人与机器往往会失败，甚至没有必要。于是，许多人不再将机器人视作威胁，开始期待机器人能够带来一个物质丰裕的“后工业社会”，并承认自己也有可能具有机器人的本质。

作者将他的笔墨大量地挥洒在美国人对于他者（以及自我）是否在本质上是机器人的讨论上。这在我看来非常值得玩味：人们制造机器人以及发展AI技术，不仅带来了好奇、娱乐或功利心的满足，更能够加深对人之本质等哲学问题的理解。

最明显的例子是，最早制造机器人的尝试与哲学对人机关系的讨论是分不开的。

早在18世纪，瑞士钟表商雅克-德罗兄弟以及法国生理学家沃康松等人，就已经制造出了可以跳舞、奏乐、写作的人形或动物形自动机，风靡欧美。

当时的自动机热潮很大程度上源于机械论哲学的影响。支持机械论的人认为，人只不过是造物主制造的更为精密的机器。而反对者面对自动机往往自信地指出，人类拥有理性意志或者灵魂的指引，不像机器一样只能重复既定动作。

如今，ChatGPT等AI技术对人类的取代可能比以往任何一次技术革新都更为剧烈。但在21世纪，大众已经普遍不再认为灵魂或者理性能够保证人类的优越。那么这就可能会带来更加深刻的“存在性危机”，使人们不得不深思自己到底比AI强在哪里。

所以，正如作者所暗示的，现代社会的关键哲学问题，不是机器人有没有主体性或者能动性，而是如何阻止人类变得越来越像机器人。只有如此，人类才能在未来的人工智能社会，重新定位自己的生存意义。